2010年1月15日星期五

疊影迷情之 62《鐵錚漢出於污泥 Iron also came from the soil》

鐵錚漢出於污泥 Iron also came from the soil

  近日有文化人朋友在人前稱我為「娘娘腔」,我初聽時覺得有點憤懥,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既然我覺得日久見人心,合則來、不合則去,我對人家這樣說我並無久怨,但人家原來如此視我,我也覺得心淡。

  讀我文字未曾與我謀面之仕,我也應該略介紹一下自己,我行為舉止絕非「娘娘腔」,友儕也知我為人如何,若拜託我做事,我答應了務必潛水撞牆全力以赴,若有不能完成,勢必耿耿於懷,視為己責,所以託我做事的人多。我不能莽稱自己是仗義為懷,但至少我是盡責,我也認識不少俠義之輩,對人絕無機心,我跟他們相比實在還差一大段距離。

  一向以來我是抱著一顆熱誠之心,待人處事以他人為重,我也知道很多朋友就是瞭解我的個性才與我為友,就算經常差遣我這小卒,我也不斤斤計較,但我洞悉了很多朋友的真面目時,我也會作出選擇,大家保持距離好了。

  我也非往來無白丁,任何類型的朋友我也有,很多文化水準高的人反而處處築起防衛網保護自己,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以自我為中心,跟他們有長久交往他們也未必視你為摯友,大家是保持高低之距,當然我是低,既然如此,交友沒有交情也是白說,我也恁得他們高處不勝寒好了,但很多朋友反而教育不高,但他們有俠義精神,我處於低處仰慕他們才能為友,他們才是高得有道理。

  多年前有一個為我工作的某君,他來面試時已不諱言自己是「大圈幫」,這名詞早已成了歷史,意思是從大陸偷渡來香港成為香港公民的人,自行組織,互相幫忙照應,形成一鼓勢力,他說出來並非是唬嚇我不請他不行,或是對他利益有損的話,閣下好自為之,他是先旨聲明,若有任何需要找閒活的,他可以隨時召齊人馬來湊足陣容過來幫忙,果然多次我接上大工程,他都能實踐他的諾言。

  他嗜酒卻不酗酒,每日三餐無酒不歡,欠黃湯溜過喉嚨也食不下咽,跟我混熟了,每次與他吃飯時灌了兩杯大陸土釀甘露,就娓娓道來他過去的事,彌足可以寫成劇本,其實電影就是拍人海中每個人的小故事。

  在七○年代在廣州市,某君祇是個唸了三年中學的輟學生,書沒唸成已出來謀生,響往香港,視為樂土,以為香港是遍地黃金,一個不滿現實的青年,就是做夢也想逃到香港去。

  皆因他每次看見朋友的香港親屬來廣州探望親友時,都是當上救濟兵團,不辭勞苦扛大包油鹽醬醋糖,還有衣服布料上來,更有臘腸臘鴨、鹹魚,這些都是當年中國大陸的奢侈品,就是當年用糧票和代用券也未必買得到,經過文革和大躍進,中國已被一小拙當權者搞得皮包骨,營養不良,加上他道聽塗說,人家又渲染幾分,他覺得實在不去香港不行,(直至如今香港仍是大陸資金的避難所),總好過在這貧脊之地食粥三餐,渾身祇有瘦肉四兩,腳底僅踏五寸長紙皮履。

  主意既定,他是身在廣州心在港,上夜校唸美工,他畫的是地形圖,也不怕艱辛多次潛到珠海、深圳探索地勢,有若行軍,之後他在廣州小區開設代人修理腳踏車攤子,收集腳踏車的內胎,又結識一群志同道合朋友,分區行事。

  他們收集了很多籃球,不論是內外胎膽,放在水裡能浮起來的都行,聽他說最誇張的那一次是他們把一家中學的全部籃球偷光作為潛逃的水泡,到認為時機成熟,迅即行事,他帶領十多人,有男有女,分三隊遠行到深圳集合,午夜乘邊防軍不察,從山崖爬下懸崖,中方守軍那裡竟在崖石下面裝上連排的鐵絲網,在夜裡不察,以為躍下去就是大河,結果是死亡陷阱,多人遇難,但再不能回頭走,祇有拼死一搏,賭注蠻大,追求自由之心支持著他們,可惜這次他是棋差一著,但他也先協助其他人逃亡,目睹有些幸運兒可以安然無恙潛入水裡,他也感安慰,而黎明即屆,他逼著要選擇走回頭路,在破曉之前偷偷地折返,這一回他是白幹了,成績不佳祇好留班重讀,但他總算是有了經驗,回到廣州馬上私底下建立偷渡網,人人都當他是大哥,他的確有大阿哥風範。

  經過多月策畫,又暗裡進行第二次逃亡,這次也有二十多人,他們成功潛進河裡時被大陸邊防守軍看見,開槍射殺,他竟自告奮勇引開守軍,由其他人逃亡,他卻被守軍抓了回去,毒打一頓後認為要矯正他思想上的錯誤,送進牢裡服刑。

  籠牢囚不住蛟龍,他被關了幾個月竟有辦法逃得出來,潛回根據地,再晝伏夜出,組織更龐大的偷渡旅行團,有了兩次的經驗,更策畫得周詳,這次他是識途老馬,終於成功,但他不甘寂寞,竟又潛回去再祕密拓展偷渡業務,大展拳腳。

  他讀書不多,但性格仗義,到了香港也組織了「大圈幫」,曾跟他偷渡成功的人推舉他為首領,他寧可住在違章木屋區內,卻不再在別人領土上作奸犯科。

  我跟他性格相同之處是大家都有發跡的朋友,但大家都不會高攀,也不期望發跡者會幫一把,所以他跟我談得來,做成朋友,後來他另有發展,我也不強留,自此與他少了聯絡,他給我的手機號碼我又丟了,自此再沒見過他了,能再見與不見也是緣份,他曾有兩三次到我辦公處找我聊天,碰巧我不是外出就是不在香港,他也來去匆匆,連手機電話號碼也沒留下,祇是口頭交待一句就算。

  他知識水平不高,跟他說楚孚、費里尼、甚至深作欣二、五社英雄,他絕對不懂,但他有他的一套睿智,聽跟自己口味不同的人說哲理話也是一種收獲,我不應為與他是階級不同,大家才沒有隔膜,才能建立友誼。

  我有一位在以前「調景嶺」住過的朋友告訴我關於另一位鐵錚錚漢子的故事,他說當年調景嶺是英國政府把國民黨逃到香港來的將領部隊家眷集中居於此地,隸屬他父親部隊的一位上校階級軍官和家眷也要淪落住在村屋裡,為方便我道說故事,就把此高級軍官稱為甲君吧,甲君的下屬經常在他家中出入,其中一名在軍隊裡當炊事大頭的乙君落難到了調景嶺,也喜歡常常到甲君家裡鑽,乙君落魄得渾身又髒又臭,每次到過甲君家裡,甲君的妻子都用布塊蘸了丈夫喜歡喝的烈酒來揩抹乙君坐過的地方,以辟除他帶進屋內的霉氣。

  這些調景嶺居民雖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但也良莠不齊,有些不良份子結成狐群狗黨,欺壓居民,某天甲君在小窄山路上碰上這群壞份子,甲君還仗著以前官階想訓他們一頓,結果捱了拳腳,甲君負傷逃回家裡,這事傳進乙君耳裡,他先去探望甲君,但仍遭甲君糟糠之妻白眼,說他祇是個炊事能幹出什麼事來?當夜,他召集三名肝膽相照的舊戰友跑到狐群狗黨聚集地方,以木棒作武器,四個人對抗十多個,把那群狐群狗黨打得落花流水,教訓他們不可再在此處放肆虐民,而乙君一行四人也負了重傷,畢竟這四人幫並非龍虎武師,此事讓甲君知道了,要找乙君來向他道謝,但乙君不知躲到那裡去,好像已經人間蒸發,連當夜與乙君同出生入死的三位戰友也不知他的去向,原來平日乙君一向以來默默仗義助人,不求回報,所以這三位舊戰友才聽他呼召,膽敢以卵擊石。

  後來甲君獲得以難民身份移民美國,臨離開前的最後幾天晚上,乙君才扶著拐杖瘸拐前來向甲君道別,他更骯髒邋遢,就是當夜一場為舊上司出口烏氣的狠鬥令他不良於行,甲君妻子後悔昔日狗眼看人低,立刻進廚房裡親手泡製一碗落足材料的「麵年糕」,奉在他面前,但他卻受寵若驚遲遲不肯下箸,甲君妻子下跪在他面前懺悔當日對他白眼看待,央求他吃,他才開始狼吞虎嚥吃了。

  乙君不過是個小人物,文化水平不高,但有顆俠義之心,不惜俠以武犯禁,以暴易暴,當然行為會被文化人所不齒,但他的情操卻高於很多知識份子。

  我在深圳也有幾個文化水準不高的東北漢子朋友,他們也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某年,我跟北京一個機構做事,由一名香港人代理接洽工作,但那香港人狐假虎威,諸般刻扣我應得的酬勞,壓根兒是塌便宜為他白幹,更要受他閒氣,有幾樁買賣,更沒法收回半點成本,我還要經常往深圳跑,每次有空我會到我一位東北漢子朋友家裡坐坐,雖然他們一家住在「上梅林」,我也不怕路程遙遠去一趟,每次去他都歇力哀求我在他家吃晚飯,嚐他老婆煮的小菜,大家共灌幾杯啤酒,談談人生,我們成了好友,他稱我是大哥,口頭上當了結拜兄弟。

  當他知道我被人欺詐,他聽了我說,磨拳擦掌說要代我向那香港人討回公道,我當初以為他祇是哄我安心,後來他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滿北京幾個政府機關裡當官的手機和所服務機構的電話號碼,叫我掛電話去找他們幫忙,我說也不認識那些官員,掛電話去也是白幹,而且那些當官的是他朋友的朋友,輾轉託上託更沒意思。

  有一天在他家裡,我被他逼著用他的手機掛個電話上京,接聽的果然是一個政府法律機構的總台,我硬著頭皮要找那名單上的高官,電話接駁到高官的祕書處,那男祕書跟我談上話,我那位東北漢子朋友就在我耳畔授機宜,說我是誰的好友介紹來找高官幫忙的,那位祕書說上司不在,東北漢子聽得沉不住氣,乾脆搶了電話來對那祕書破口大罵,勒令要那位官員馬上掛電話來。

  過了一會兒,北京回電話給他,果然是那位官員,祇不過對方祇說了兩句就交給其副官代說,副官叫我將有關資料寄去給他們,他們必會代我追討,或是我親自赴京一趟必有收獲,但我後來始終沒這樣做,自己吃虧算倒楣頭算了。

  後來才知道這個屈居深圳小區的東北漢子的朋友也大有來頭,連高幹也要賣賬,原來東北大漢以前捨身救過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才知恩圖報,有一次我去找他,他出差不在,嫂子對我說他以前在北方也叱吒風雲過,後來歸隱,這漢子頂天立地,俠義為人,有不少現在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朋友,她甘心為他同甘共苦過清淡日子,視富貴如浮雲,令我最感動的一次是當初他夫婦倆見我終日愁眉不展,日漸消瘦,他夫妻倆分別從深圳多次致短訊給我,叮囑我要看開一點,以身體為重,語重心長,有此鐵錚錚的漢子與我為友,我與有榮矣。

  另一位我的鐵錚錚朋友是開物流運輸公司的,他是哈爾濱人,也是在深圳對我照顧有加,有一次我在觀瀾的工廠訂了一批貨,廠方說在星期天上午交貨,我和同事去了這哈爾濱漢子家裡,等廠方致電話來才去收貨,結果一直在等,等到凌晨,足在我朋友家裡等了十多小時,連夜宵也吃過了,屢次掛電話去也說差一點弄好了,我朋友對我說,乾脆把車子開去觀瀾的廠裡,看看究竟搞什麼玩意。

  我們去了觀瀾,那時候已是凌晨一時半了,大貨車要經過一排工廠才能轉入山路到為我弄貨的工廠,我們看見前面工廠的路上滿是拿著削尖了水管作武器的工人,大夥人馬聚集擋著去路叫囂吶喊,我朋友按響號請那些兇神惡煞的工人群眾讓路,但他們也置之不理,伸頭出窗外大叫讓開,他們依然如故,當時情況我也看得觸目驚心,萬一惹惱了怒火沖天的群眾,恐怕他們先把我們用來祭旗以壯聲勢,偏就是我那朋友沉不住氣,他打開車門衝了下車,一手攫奪了倒楣頭來攛掇他那名工人手上的尖水管,登時看得我呆住了,他把水管一拋,拋到老遠前面黑暗沒人之處,也不知道他怎會有田徑標槍的本領,他還嫌拋得成績不好,又攫奪另一根再來一次,一下子又見了他手上已執著另一根水管,他如此愚勇,反而把那群烏合之眾嚇得退避三舍,那群人中總有個領導馬上出來,抽出一根煙為他點火,兩人抽著煙談了一會,我朋友再登車,貨車可以安然無恙往前開去。

  他開車子時對我說那群人本來是一間港資工廠從外地來深圳打工的工人,老闆突然靜悄悄撤資,在另一處再開一家新工廠,把原來的工人辭退,工人要求合理賠償費,勞資雙方談不攏所以才有圍廠行動。他說他是同情工人,會儘量幫忙勞苦大眾,那領頭問他車上兩人是不是香港人,他說是,不過香港人也分好壞,他問我剛才怕不怕,我祇告訴他當夜在他家裡吃飯喝了太多湯水,夜宵又吃了甜粥,祇是差點兒憋不住會弄髒他的車廂,他開著車子昂頭大笑,笑聲雄亮。

  結果貨還是沒收到,要勞煩他翌日一早再跑一遭,他開車子送我們到公路旁攔出租車由皇崗返回香港,再把車子往工廠方向開去,我掛他手機問他為什麼不往家的方向走?他說剛才答應過那工人領頭要回去看有什麼可幫忙之處,總不能食言。那時候已是凌晨三時了,他仍堅守諾言,回去仗義幫助那群被資方剝削的貧苦大眾,雙方祇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他確稱得上是位鐵錚錚的漢子,果然是仗義每多屠狗輩。

  世界上鐵錚錚漢子多的是,不管是什麼階級的人,像已故的中國翻譯大師,學貫中西的楊憲益先生,一派文人風範,曾翻譯不少中國古典文學,他也是個鐵錚錚漢子,他愛的是中國,文化大革命令他失去愛子,也受盡苦難,但風骨支撐他不屈不撓,在一言堂的國家裡活著,但老百姓一言卻足可招無限苦痛,更禍及親友,他仍可以作出這樣的對聯:「千年古國貧愚弱 一代新邦假大空」,身處共產黨國家,竟敢無畏無懼,他的勇氣更令人景仰欽佩。

  鐵錚錚漢子跟那些生活在香港特區政府的狗奴才如鄭耀棠、葉國謙等一族,他們祇不過是一堆污泥,鐵錚漢就是從污泥中更顯高貴。

2010年1月13日

後記:
本來立下諾言不再寫長文,一篇材料可以斬件搬上網頁,但這篇拙作若斬開兩三截就變了「斷截禾蟲」看之無味,反正寫了,有心看的就可以看下去,若覺得我寫得太長,不看也無妨,聽隨尊便。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